大川说 

5·12地震已过去十年。十年间，与灾区的山河改道相伴随，多少川大人的人生轨迹也因之改写。他们收起地动山摇时的惊惶，通过抗震救灾与灾后重建，与这片巴山蜀水愈加血肉相连。

今天的文章，大川采访到了曾参与灾区心理援助的我校马克思主义学院肖旭教授，听她讲述她与“五彩石”项目的这十年。

十年

令心理学界“措手不及”的灾难

2008年，第一次抵达什邡市红白镇，肖旭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。地震前的红白镇，就像任何一个四川小镇一样，青山河谷连绵不断，朴素而宁静。然而现在，地震把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整个摇散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，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……刚经历大灾的小镇，每一寸都是伤。

在红白镇当地的学校里，肖旭见了许多人，其中有一个孩子特别引起了她的注意，“那个学生怯生生地站在操场边上，不去参加同学们的游戏活动。”后来在老师的讲述中得知，这孩子的家在山脚下的村子里，地震时山体滑坡，整个村子都被埋掉，他家正在其中。

四川大学抗震救灾心理救援专家志愿服务队

在灾区合影

“地震时他在学校，活了下来，全家也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……”看着孩子呆滞的神情，肖旭感到心酸，然而她也知道这仅仅是众多悲惨故事中的一个，5月12日地震在这片饱受疮痍的土地上造成了无数个相同的惨剧。

肖旭教授是当年川大派遣到灾区做心理援助的人员之一。仅2008年，她就27次前往重灾区为灾区学生做定期心理辅导。然而个人的力量太过薄弱，即使四面八方都有许多志愿者前往支援，但相对于巨大的灾后心理重建工作，依然显得“杯水车薪”。

“灾难太重、太突然了，心理学界措手不及。”肖旭感叹道。单从心理重建问题而言，自然灾害或重大突发事件后创伤后应激障碍（PTSD）患病率为15%左右。根据国际一般统计数据，PTSD患者的自杀危险性高达19%。汶川大地震有近5000万人受灾，其中有近300万学生。就像第一次在红白镇遇到的那个全家身亡的男孩一样，无数在这场灾难中遇害的孩子们，昨天还在家庭的庇护下成长，今天就要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剧。

“有统计表明，5·12汶川地震受灾人口超过4500万，至少有数百万人会遇到各种程度的心理障碍。如此庞大的群体，难道给这些人每人派一个心理咨询师吗？显然不可能。”肖旭说道。

“在灾区，你经常能看到这些神情呆滞的孩子们，有些听到地震这个词都会害怕得颤抖。灾难仿佛在人们心中埋下一个定时炸弹，指不定某一天就会引爆身亡。”这样的状况令肖旭非常担忧。

“我请大学生来帮你改作文”

“心理救助”改善的契机，源于她遇见了断臂少年赵昌粒。

在地震中，赵昌粒失去了右臂，这无疑是沉重的打击。有一次，一个小孩看到正在刷牙的赵昌粒，随口喊了声“断胳膊”，他为此大哭一场。后来，他拒绝穿任何短袖的衣服，哪怕是热天也坚持穿长袖。

然而少年天性开朗，赵昌粒愣是自己“扛了过来”。从小学四年级开始，他就担任班里的体育委员，每到下课，他要么率队打篮球，要么组织大家打乒乓球。他对肖旭说，自己特别喜欢体育，希望能有一天成为“残奥运动员赵昌粒”。

后来，肖旭给他带去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纪念品和光盘。一来二去，这个年少开朗的小男孩也慢慢对她敞开了心扉。每一次见面的时候，赵昌粒都会分享自己的进步。逐渐，肖旭发现他特别喜欢写作文，赵昌粒还得意地提过：“我很喜欢语文，喜欢作文课，现在还能用左手写作文呢。”

肖旭与赵昌粒

“好啊，好啊。”肖旭告诉赵昌粒，“你写好作文交给我，我请大学生给你改作文，写得好就奖励你。你还可以跟大学生交朋友，将来考大学。”

就是这一瞬间，肖旭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——为什么不通信写作文呢？定期将孩子们的作文交给灾区外的大学生批改，同时还能相互通信。孩子们能接收到大姐姐大哥哥们的安慰，大学生也能作为志愿者参与进来。

这也是一个多方受益的工作。在当地的一些心理辅导试验后，肖旭他们发现人们依然最关注的是孩子的学习。如果能把大学生志愿者组织起来批改孩子们的作文，老师的任务轻松许多，家长也会为孩子学习成绩提高而高兴，孩子们也能在这一途径中获得心理疏导，而灾区外大量想要为灾难捐献一份力量的人们，可以用这一最不耗时间精力的方式参与进来。

回到四川大学后，在学校相关学院、部处的支持下，她把瞬间产生的想法细化成具体的操作方案：在川大招募了468名大学生志愿者，与什邡红白学校、北川中学等九所灾区中小学的610位学生结对。孩子们每两周写一次作文，寄给大学生志愿者批改。大学生再将批改好的作文和一封信寄回给灾区学生。

这个团队被起名为“五彩石”，背后寄托了大家美好的愿望。

传说中，上古时代“四极废、九州裂”，神州大地上人们经历着天灾的苦难，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。而今汶川大地震，天崩地裂，灾区的人们在痛苦中度日。所以五彩石团队希望能炼一个同样的“五彩石”，填补孩子们心头的空洞。

2013年4.20芦山地震后，川大五彩石继续与雅安灾区的荥经中学、天全中学等10余所学校的学生结对。2017-2018年，结对中小学有北川永昌中学、芦山二中、九寨沟县中学等23所中小学，结对中小学生2093人，招募志愿者1990人。

“五彩石”活动逐步发展成为关爱在生命成长过程中迫切需要帮助的孩子，包括灾区孩子、老少边穷地区孩子、留守儿童、进城农民工子女等，也包括因各种原因而产生心理等方面问题的其他孩子等的活动，已经历时十载。

志愿者与小朋友们做游戏

2008到2018年十年间，四川大学“五彩石”志愿团先后与北川中学、北川永昌中学、天全第一初级中学、荥经中学等30余所学校结对，结对学生累计11822人，志愿者11119人，志愿时长超过50000小时。

2013年起, 重庆大学也开始开展“五彩石”活动，招募大学生志愿者近4000人，结对云贵川渝少数民族地区20多所中小学学生。“五彩石”的发展正向着更广、更深一步步发展开去。

让希望的火光在作文纸上重燃

“炮声把我吓醒了，我还以为地震了。”“妈妈，我还活着，就在你脚下面。”“家呢？谁把我的家弄不见了？”“好人为什么不能长命？”“爸爸让医生在给我扎针之前先扎他自己，试试有多疼。”......汶川地震后一段时间里，“五彩石”团队收集起来的作文，大多数都充满了这样的语句。

充满痛苦的倾诉，一度让年轻的志愿者们感觉压抑。但越来越多的书信、越来越多的坚持，孩子们逐渐对外界敞开心扉。当大学生把外界的美好一点点放进孩子们的心里，“希望”二字在纸张上燃起新的火焰。

“踏进新学校，觉得想放弃自己的念头多么可笑。”有孩子这样写道。

钟颖第一次到五彩石结对学校北川中学时，新学校还只是临时的板房。走进板房，教室门旁还放着一张张轮椅。

从左往右，依次是钟颖、

王丽的父亲、王丽和肖旭

当时的钟颖还是一名四川大学的本科生，她的家也地处灾区——什邡洛水镇。地震后，家中房屋全部倒塌。正是因为同样的经历，她更想贡献自己的力量。她的批改总是工工整整，几百字的黑色作文笔迹旁边，常常密密麻麻有上千字的红色批阅。

在什邡市的红白小学，钟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结对对象王丽。王丽在地震中被埋，右手受伤。那些令她痛苦的回忆都一一写进给钟颖的信件里，“地动山摇之后，曾经快乐学习的校舍将我掩埋，好疼！”“爸爸用双手将我第一个挖出来！听到有人劝爸爸放弃，说没治了；又听到爸爸说只要有一丝气息，就必须救！”每每看到这些文字，钟颖总是热泪盈眶。

志愿者们一起给王丽过生日，一起做手工。王丽还特意请爸爸从家里带来她在医院锻炼受伤的手指时编织的苹，送给志愿者们。

从川大本科毕业后，钟颖继续深造，结婚，出国……10年里，王丽始终是她牵挂的小妹妹，在国内生活的时间里，钟颖几乎每年都与王丽及家人相聚。这些年，王丽从原红白中心学校毕业后去北京上职高，又参加成人高考，即将拿到大学文凭。两人因五彩石结缘，至今依然情感深厚。

“五彩石”志愿者送别结对伙伴们

十年“五彩石”，在这段时间中参与的志愿者多，而结对的孩子们更多。有些人的身份非常特殊，他们即是当年的“结对学生”，也是现在的志愿者，彭思涵就是其中一个。她原是绵竹市新市学校2010级的初中学生，在地震中，她亲眼目睹同学们“惊慌失措的神情、慌忙逃跑的身影”，也看到了“学校围墙的轰然倒塌、教室里窗户上玻璃的碎裂”。

受益于“五彩石”团队的帮助，抱着“我今后也要成为你”的愿望，彭思涵努力学习，最后考上了四川大学法学院。入校后，她又一次加入了“五彩石”，只不过这次是以志愿者的身份，结对了她母校绵竹新市中学的学弟。

“如果没有‘五彩石’，我应该不会考上川大。”彭思涵郑重地说道。

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

在望江校区宁静的小区里，肖旭又在家里整理她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文章。“嘀——”一声响，“五彩石大家庭”的微信群里，加进来一位旧友——已经毕业6年的张静。随着这位“老队员”的回归，群里也开始活跃起来，叽叽喳喳地回忆往事。

志愿者为结对小伙伴颁发奖状

十年来，“五彩石”活动取得的效果是显著的。2010的调查统计表明：结对中小学生普遍欢迎 “五彩石”活动、喜欢与之结对的大学生志愿者、满意大学生志愿者的作文批改。灾区学生的灾后心理反应症状有明显缓解，创伤后的成长非常显著。

“五彩石”活动不仅受到中小学生的普遍欢迎，而且还受到大学生们的普遍欢迎，得到中小学校长和老师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，受到中小学学生家长的热情欢迎，各级领导和各方面人士也给予“五彩石”活动大力支持和帮助。

“亲爱的肖老师，现在回忆起那段日子，脑袋里蹦出的一句话是：激情燃烧的岁月。真的是过得太充实、太热烈、太纯真、太美好，同时也最耐人寻味的一段岁月。”在张静给肖旭老师的来信中，她写下了这样的开头。这封信的名字叫《一封家书》，也蕴含着张静对五彩石始终抱有家的温暖记忆。

张静与灾区小朋友

十年地震重建，也留下了“五彩石”十年的努力。这个因为地震而起的组织，却没有因为时间而热情消散，始终行走在志愿服务的道路上。

我们可以精确计算多少志愿者加入了“五彩石”，也能精确计算多少孩子受益于“五彩石”，但不能计算的是它焕发了多大的正能量。

而最美好的是，“五彩石”依然填补着许许多多人心里的空缺，温暖着许多寸“疼痛过”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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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川

采写 / 敖子棋

图片 / “五彩石”提供

编辑 / 成博、陈爽

责编 / 陈爽